最奇妙的愛情
2017年09月06日 所屬:登山文化
在又一次出發追尋他夢境中的女神的時候,喇嘛對他發出了不祥的預警:神將會挖出他的心臟,用以祭獻這座從未有凡人膽敢涉足的雪白山峰。最后,他用命運印證了先知的預言,但卻是以另一種方式:他的肉體永遠留在了珠穆朗瑪陡峭的山脊上,他的靈魂永遠留在了他畢生鐘情的女神的國境內,他的聲名與這座地球上最高聳的山峰一起不朽了。即便到了今天,業已有數以千計的勇者先后征服了她,卻從沒有一個人像喬治·馬洛里那樣,擁有與她如此親密、糾纏、像古希臘悲劇一般宿命而壯麗的關系。黑夜降臨的時候,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他的矛盾掙扎到了盡頭。錘子落下了。??菔癄€,冰雪融了又再凝結,這座包容一切、吞噬一切偉大的山峰,靜靜述說著這場世界上最奇妙的愛情。
▲少年時代的喬治·馬洛里
喬治·馬洛里的獨特之處不僅僅對于登山探險運動的愛好者,事實上,他是如此獨特,有趣,充滿了豐富的魅力,足以吸引每一個最初試圖深入接觸他的人,然后將他們拖拽入他那黑洞一般沒有止境的謎里去:他的生活、他的性情、他的家庭、他的友伴、他與盧絲特納的愛情,他在一次世界大戰中的服役經歷,當然,還有他與他鐘愛的女神的遇合。他望著珠穆朗瑪,眼神與一切開拓時代的水手先驅們那憂郁深邃的目光重合了,而我們望著他,眼神與一切站在后來膜拜偉大前輩的人們那崇敬驚嘆的目光重合了。對于我這樣的凡人而言,他就是珠穆朗瑪一般宏偉壯麗的存在,代表了一個人所能想象的,他的種族能夠達到的、人類最強健的高度:完美的體魄,豐富的學識,優雅的舉止儀態,豐富的經驗與高超的技巧,還有最重要的,一切探險家必不可缺的、強悍無畏的意志和永遠向前的毅力。
▲左為喬治·馬洛里。劃船比賽劍橋校隊主力、隊長
喬治生在人類探險活動的黃金時代,生在一個舉國狂熱的時代,在布爾戰爭與給世界帶來恐怖災難的一戰過后,對于不列顛帝國而言,通過某一種壯舉重新鼓舞起民眾衰頹的精神,增強民族的凝聚力,重新確立老帝國在列國間的地位,是緊迫而現實的任務,在狂熱的人們紛紛發動的對地球未知領域的探索活動中,世界的南北兩極皆已被攻克,先驅的榮耀不屬于英國人,還剩下哪里是可以供自尊心強烈的英國作出相匹配的一擊的目標地?而對于剛剛經歷過一戰的生死考驗,已經年過而立,攀登遍了歐洲和其他地方的所有高峰,卻還躊躇滿志精力充沛的英國人喬治·馬洛里而言,還剩下哪一座山峰可以滿足他的探索欲望?國家的需要和個人的需要一拍即合,他們共同盯上了世界第三極:西藏人稱她珠穆朗瑪,地球圣母,英國人叫她埃弗勒斯,以紀念威爾士地理學家、測量員喬治·埃弗勒斯爵士。
▲卡爾特公學擔任歷史教師時代(1910-1921)
那是在上個世紀的20年代,我們穿著的衣服還是以原始自然的材料織成,飲食里也沒有任何有害的化學添加劑,在英國的上流社會里,盡管一戰過后世界的狀態與格局已經整個的改變了,但在這里,氣候似乎一如戰前,人們生活的狀態就仿佛戰爭從未發生過,but it still goes on。文藝圈人士酬答往來,時髦的貴族知識分子團體內紫醉金迷,文學的創作如爆炸般紛紛結出果實:為西格弗里德·薩松奠定文學聲譽的三卷自傳體小說正是在此期間醞釀,T.E.勞倫斯的《智慧七柱》已經完成寫作,最重要的一戰回憶錄之一、格雷夫斯的《向一切告別》也已在孕育中。短暫的和平里,創傷還沒能來得及真正修復,新的危機正在深海下暗流洶涌,等待噴薄而出的機會。但這一切,距離喬治·馬洛里似乎很遠。1921年,泰晤士報上公布了皇家地理學會和阿爾卑斯俱樂部聯合組建珠峰委員會,發起珠峰探索計劃的消息:皇家地理學會負責珠峰地域的探險考古工作,阿爾卑斯俱樂部負責攀登珠峰行動。說到攀登珠峰,整個大英帝國內部,還有誰比喬治更有能力和資格?
▲右。和登山隊友在一起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是公眾周知的了。1921-24,四年間英國組建了三次珠峰遠征隊,長途跋涉進入西藏,對于整個攀登隊伍而言,他們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珠穆朗瑪,西方人要接近她當時是極為不容易的,要靠外交和政治上的努力打開渠道。喬治第一眼見到他心中的女神,他將她描述為“夢境中最狂野的造物”,是那樣巨大、美麗,而又可怕。在第一次探險隊滯留珠峰期間,在喬治的帶領下他們終于找到了攀登路線,確立了步步為營的攻頂策略,但第一次努力徒勞無獲;第二年他們卷土重來,由喬治帶頭發起第一波攻頂嘗試,失敗,第二組由澳大利亞人、喬治的老伙伴喬治·芬奇和杰弗里·布魯斯跟進,再度鎩羽而歸,盡管他們的每一步前進高度都已經是在創造記錄。最后一次喬治獨自上陣,然而結果很悲劇,七名背夫葬身于雪崩。他們必然預知了危險,但沒有哪一個登山家認為自己是抱著必死信念去登山的,登山恰恰是為了驗證生命的豐滿,而不是去殺死它。這次悲慘的事故使喬治受到了重大打擊,在寫給愛妻盧絲的信里,他說責任全在他,是他的錯,沒有能夠阻止災難發生。他們撤回了英國。兩年間喬治沒有再去考慮過參加第三次遠征的可能性,他已經三十多歲了,有幸福祥和的家庭,有深愛著他的美麗妻子,有三個可愛的孩子,他還有他的教職。他能夠在劍橋的居所里度過他平靜、必然美滿的一生,也許還會改改他那篇關于鮑斯威爾的論文,把更多的心力投入到教育學生以及他原先在文學、歷史方面的興趣,他的朋友里盡多在這些方面超卓的??雌饋硭坪跻袷貙ΡR絲和克萊爾們的責任,做個好丈夫好父親了。然而,一切只是看起來。對于一個血液里無時無刻不在流動著渴望征服、挑戰、超越自我的激情的男人,當這種曾經夢寐以求的誘惑又在向他招手時,他還能怎么辦?對于喬治而言,盧絲的愛是不可或缺的,他們確實深深相愛,離開她離開溫暖的家庭是痛苦的經驗,但是,若有這么一群人、一個人,最終踏上了世界之巔,卻不是他喬治·馬洛里,這又叫他如何忍受?你可以用自私來形容這種矛盾的情感,可是哪一個人在面對這樣的情境時不會自私呢?
▲掛在峭壁上的喬治。世界上最好的登山家之一、喬治的好朋友和劍橋校友Geoffrey Winthrop Young拍攝的唯一一張喬治在攀登勃朗峰過程中的照片。
1924年,第三次英國遠征隊,38歲的喬治踏上了他的宿命之旅。這一次,愛德華·諾頓是隊長,喬治依然是領攀,隊內還有他從劍橋時代就結識的老校友老朋友老戰友老隊友奧代爾和索馬威爾他們。另外,多了張新面孔,22歲的牛津人,工程學學生安德魯·桑迪·寇因·歐文,他是第一次攀登珠峰。在諾頓的攻頂嘗試失?。ㄋ麄兊桥R到了8534米的高度),患上了嚴重的雪盲之后,在季風來臨暴風雪匯聚前的最后一次機會里,喬治選擇了歐文和他搭檔做最后的攻頂一擊。喬治選擇了歐文,這對于年輕的歐文而言,同樣是宿命性的。他是新手,無論攀登經驗還是技巧,都不如隊內的其他老大哥,但他有著強健的體能和意志,他在牛津時代是個了不起的運動員,此外,他一直是隊內負責改進、修理氧氣裝置,具有非凡機械才能的專人。6月6日清晨他們出發了,奧代爾給他們拍下了最后一張照片,照片上喬治和歐文站在他們的帳篷前,歐文已經穿戴齊整,背上了沉重笨拙的氧氣瓶,頭微微歪著,注視著正在檢查氧氣面罩的喬治。喬治不像化學家芬奇,他和奧代爾一樣不喜歡不靠譜的有氧輔助攀登,但在最后的登頂階段,氧氣是必須的。兩天后,6月8日,宿命降臨了。最后發生的事情沒有人知道。至少,活著的人里不會再有人精確知道了。奧代爾最后一次見到喬治和歐文,他們在登頂的途中,距離峰頂不到300米。他們消失了。奧代爾攀上第五營、第六營,在荒僻酷寒的高山上獨自苦苦搜尋他摯愛的伙伴們,但他再也沒能見到他們。望遠鏡里十字形交叉鋪展在雪地上的睡袋,宣告了一代登山家的殞滅與傳奇的誕生。
▲中間為馬洛里。1922年珠峰遠征的第一支攻頂隊伍。
在喬治·馬洛里失蹤后,他被他的祖國和同胞給予了沉痛的哀悼和顯赫的紀念,圣保羅大教堂里舉行了追悼儀式,喪鐘標志著這個國家這一輪珠峰探險活動的終結,他們已經失去了最卓越的登山家。作為凡人挑戰者的喬治死去,作為精神豐碑的喬治被永遠樹立在了珠穆朗瑪峰頂之上。每一個最終征服她的人都會想起他。他的朋友們對他已踏足世界之巔的念頭深信不疑。喬治的學生、著名詩人羅伯特·格雷夫斯說,“…anyone who has climbed with George is convinced that he got to the summit and rejoiced in his accoustomed way without leaving himself sufficient of strength for the descent.”他的攀登老伙伴喬治·芬奇也堅信他必然已經登頂,是在下山途中遇難。
▲1924年珠峰遠征隊合影。后排左一至四:歐文(Andrew Sandy Comyn Irvine)、領攀喬治(G.H.L.Mallory)、隊長諾頓(Edward Norton)、奧代爾(Noel Odell)
那么,有沒有證據能夠證明他和歐文確實登上峰頂了呢?能夠證明人類早在1924年就憑借著原始簡陋的登山裝備,穿著薄薄的防寒衣物和笨重的帶齒靴子,背著不曉得什么時候就不靠譜的氧氣裝置,搭檔間僅靠一條細細的棉繩聯接,輔助導繩也遠不如后世先進,幾乎是僅憑著雙手雙腳就登上了海拔29002英尺的世界第一高峰呢?
▲馬洛里和歐文
假如能夠尋找到證據證明喬治和歐文的那一趟宿命之旅并不是失敗的悲劇,那么登山歷史將被改寫,人類首次登頂珠峰的時間將從1953年新西蘭人愛德蒙·希拉里爵士和雪巴人騰津諾蓋的那次成功登頂再往前推進29年。
這個謎題在他們消失了87年后的今天仍然未獲解答。
▲馬洛里
1999年組建的喬治和歐文國際搜尋探險隊在珠峰山脊上意外發現了喬治的遺體,對于隊員們來說,那真是一段交織著震驚與狂喜、幸福而美妙的體驗,在采集了必要的遺物和標本,妥善安葬好喬治離開時,他們仍戀戀不舍。“我們每個人都很喜歡和喬治呆在一塊的時光。我們還想多呆一會兒。他是那么有吸引力,雖然已經死了。”對他們而言,不是在與一個死人打交道,而是在面對活著的喬治。就像荷馬史詩里述說的那樣,女神不忍英雄的遺體被凌辱和朽壞,他鐘愛的珠穆朗瑪使他仍如生時一般優美強健,如皎潔的大理石雕像,來接受這后來的人們的敬畏膜拜。
▲1999年找到的喬治遺體,在傾斜的山壁上,頭部被埋在凍結的碎石堆里,雙手深深插入石堆中,衣物已被風蝕,裸露的臀部,斷了的右腿被禿鷹啄損。盡管如此,這仍是一具非常完美的身體。英雄不死。
2001年組建的第二支喬治和歐文國際搜尋探險隊試圖尋找到歐文的遺體和他身上可能攜帶的相機,未有收獲。在最近一次搜尋探險隊的活動過去9年之后,在Peter和Leni Gillman夫婦撰寫的喬治·馬洛里傳記《最狂野的夢想》出版十周年之后,2010年,國家地理拍攝了這部同名記錄片,邀請了Peter和Leni Gillman夫婦擔任歷史顧問,并且邀請了99搜尋探險隊發現喬治遺體的關鍵人物,美國登山家康拉德·安克爾(Conrad Anker)。在這部壯觀的記錄片里,康拉德將扮演喬治,他將選擇一位同樣年輕、缺乏經驗的搭檔扮演歐文,穿著按照喬治時代嚴格復原的衣物和帶齒靴子等裝備,按照喬治的攀登路線,來模擬論證他們在當時物質、氣候條件下成功登頂的可能性有多大。當然命運的概率是無法完全模擬的,即便是同樣的條件,在每一趟登頂旅途中也會有各種細微的差異,而一點點細微的意外,在高山攀登探險中可能就是致命的失敗。
這部記錄片將帶領觀眾重新回溯那段古老崢嶸的歲月里勇敢無畏的前輩們的壯舉,他們的夢想與他們的渴求??道潞?/span>Leo Houlding艱難攀登的身影與86年前喬治和歐文的身影重合了,他們之間穿越時空連接起了人類歷史上一代又一代先驅在各個領域挑戰極限,超越自我,不畏艱危巨困的頑強意志。同時,也通過舊照片、書信和保存下來的珍貴攝影片斷,讓我們與那位傳說中的英雄更接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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